二三十年前,城市從中國這片土地上開始擴張,人們還未習慣電梯的存在,被兒孫從農(nóng)村帶到城市開眼界的一位老人回鄉(xiāng)后鄉(xiāng)民近乎戲謔地問這位老人家,城市稀奇不稀奇?他答道,其他倒沒什么,就是那個叫作電梯的,真正有趣:門一開一合,外面就戲法一般全變了?,F(xiàn)如今,對于電梯,人們已從不習慣到把其看作理想當然的一種存在。
城市需要電梯,如同卡夫卡所說的“一只鳥尋找一個籠子”。這件功用性太強以致缺乏詩意的物品,像是隱藏在大樓里的豎直潛水艇,用窄小空間負載著人群,在鋼筋混凝土中悄悄穿行。這種籠子激發(fā)人的想像,最初它甚至需要一位專職司機來進行操作,并且在外部努力裝飾,隨著技術發(fā)展還加上了透明玻璃,以減少人們對它的恐懼。以電梯作為兇案背景的小說和電影有不少,它也在各種都市傳說中高頻出現(xiàn),多少折射出人們對其感到一定恐懼的心理現(xiàn)象——如果我們仔細觀察電梯中大型犬的反應,就能很深刻地認識到這點。
在這類空間中如何保持禮儀是個重大命題。狄更斯曾經(jīng)發(fā)現(xiàn),城市公共交通發(fā)展起來后,巴士里的人竟然可以如此長時間互不說話。優(yōu)雅的英國紳士于是將報紙改造為適合尺寸,有效避免了與同車人的目光接觸和相對無言。而在電梯里,這一困境被放大了:個人空間被壓縮到只剩立足之地。報紙在其間自然是無法施展,好在手機屏幕現(xiàn)在解救了我們。
電梯里沉默是金,如果準備開口,自然得一鳴驚人才行。當身邊出現(xiàn)上司、同事或客戶,在二三十秒里,是要微笑點頭致意,還是開腔用俏皮話來化解寂靜,這是個跟男廁所里的相遇一樣尷尬的問題。于是那些致力于成功學的培訓師們發(fā)現(xiàn)這一重大商機,發(fā)明了“電梯演講”這一偉大概念,專門教人這二三十秒應該怎么講話,以期給領導或客戶留下不說深刻但至少愉悅的印象。
電梯在宗教文化中有其特定意義隱喻?!赌系乱庵緢蟆返木庉嫲驳铝兴埂げ{德寫過一本《提升:升降梯的文化史》,對歐洲和美國城市里的電梯文化做了一番探究。他說電梯的造型很像天主教的告解室,那種私密的、頂部略長的方格子造型,是城市里的世俗人群開展速效懺悔、瞬時沉思的地方。在神明時代,上帝借機械下降顯靈(deusexmachina);在人文大彰時期,則是永恒女性扮演電梯司機一職,引領人們上升至天堂。到如今這樣一個永恒去魅的時代,才有凡夫俗子日常乘梯上下的的出行方式。天堂與地獄只在一線之間,這個概念在香港電影《無間道》中,借由電梯得到完美演繹。
可以說,電梯是描繪現(xiàn)代城市中人精神面貌的最佳場所之一。在熱播劇《廣告狂人》,這個以1960年代紐約麥迪遜大街為背景的故事里,幾乎每集都要出現(xiàn)一幕電梯戲。《華爾街日報》的編輯還就此同編劇、執(zhí)行制片馬修·維納聊了一下。維納說,有那么多電梯場景是因為,電梯間是一個可以發(fā)生私事的公共空間,人物交錯可以突如其來,時空與張力高度壓縮,容易特寫表情加入配樂,而且還特別省錢。電梯升降隱喻著人物在事業(yè)和存在感上的起落,它載著我們現(xiàn)代都市人模擬每天飛上云端、跌進深淵,忽然一下子生出期待,又忽然一下子下定決心。
現(xiàn)代城市生活已無法離開電梯,它不再只是一個單純的交通工具,它還是很重要的一個生活場所,是一個特殊的生活空間,融入生活亦演繹生活。